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酒:伟大的诅咒

发布:2019-03-04

文:龙则河

这个世界,如果没有酒,真是难以想象。

每次捉管濡墨,打开古人的诗册,只要碰见“酒”字,我就会眼睛一亮,情绪也就波动起来:或是酣醉,或是消沉,或是恍惚迷离。

汉字之美,在一颗“酒”字上,就可以得到相当的展现。这是一颗象形兼会意字,古文字形像酒坛,字从西,从一。“西”本指“西方”。在中国古文化中,西方与“秋季”搭配。“秋季”意味着“庄稼成熟”。故“西”转义指“谷物成熟”,其字形像酒坛。“一”(也可以写成“二”)指“酒坛里的内容物”。事实上,在甲骨文和古陶文之中,“酉”字就与“水”发生了关联,这两个部首,左右可以互相置换。最奇妙的是清代文人朱彝尊,在隶书中,直接把“水”写进了酒坛子。在草书中,“酒”字的造型极其丰富,历代书法家使出浑身解数,在汉字的规定性之内,尽量地摆弄点线挪移块面,借此一泻胸中之块垒,完全演绎了“字如其人”的说法。我最欣赏的一颗“酒”字,乃唐代草书大师张旭所写,在《古诗四帖》中,“酒”字出现在“应逐上元酒”一句中,一笔写成,线条由细变粗,节奏分明,像音乐中的“渐强”符号,力度彰显出不可遏止的激情。我还注意到,明代的草书大家祝枝山,把“酒”字写得别开生面,其中两点,点得与众不同,不像他人分写两边,而是干脆点在了弯勾竖上,似乎,他要故意表现他内心异常的纠结与痛苦。当时,他年逾五十仍未被朝廷录用,常常借酒消愁,发出了“浮生只说潜居易,隐比求名事更艰”的慨叹。我发现,祝枝山的小楷,写得那么端正古雅,流露出的是儒家的正大谨严气象,显现的是既定的秩序,而他的狂草,则是粗头乱服、解衣盘磅了,臆造道家的逍遥之游。

酒与粮食的关系紧密,尤其是谷物和麦子。其过程,离不开发酵。在先秦时代,人们把用曲酿出的酒叫做“酒”,而将用糵酿出的酒称为“醴”。夏代把酒称为“旨酒,甘酒”,这表明,人们对酒有极大好感。有好酒,还要配上好的盛器,于是,陶器和青铜器出现。商人饮酒,极为铺张,达到疯狂境地,《史记》载:“以酒为池,县(悬)肉为林,使男女倮(裸),相逐其间,为长夜之饮。”自然,这种失去理智的奢糜导致了灭亡。于是,其后的周人便制定了礼,把饮酒纳入了理性的秩序,甚至,将酒尊为祭品,不能乱喝。在《诗经》中,反复歌咏“君子有酒”。千年以来,中国农业社会最著名的婚联,似乎就是这一对了:“喜有良缘迎淑女,愧无旨酒宴佳宾”(横联“琴瑟和鸣”)。

进入春秋战国时期,酒的传奇性大为增强。最经典的,当数“投酒于江”和“易水送别”了。前者是越王为激励士气而表演的政治秀,后者,是我对荆轲赴死的私自想象,我以为,在那种悲壮的场合,没有用酒来诀别,太不可思议了。

秦朝的国运太短,酒还没喝过瘾,历史就埋藏成了兵马俑。即使如此,还是留下了一出吊诡的《鸿门宴》:几年后,在乌江边,末路英雄项羽,想起那碗没有及时摔碎的酒,肯定追悔莫及。汉朝雄浑,一部《汉书》可以下酒。汉人喜欢夸张,作文以赋为最,有《酒赋》多篇传世。有的说“清者为酒,浊才为醴。庶民以为欢,君子以为礼。”,有的赞“彰文德于庙堂,协武义于三军;致子弟之孝养,纠骨肉之睦新。”由于酒风太炽,导致官府禁酒。在民众的强烈抗议之下,汉宣帝只得下诏:勿行苛政。民间饮酒之乐,在《古诗十九首》中可以得到佐证:“斗酒相娱乐,聊厚不为薄”。因此,司马迁以他的如椽巨笔,在《史记》中发出了深沉的感慨:“酒极则乱,乐极则悲,万事尽然。长夜之饮,似不可取。”

对于魏晋南北朝而言,人生就是一场宿醉。官场的险恶,社会的动荡,人心的叵测,使得人们只好借酒麻醉,纵酒肆欲,躲进壶中的世界。当然,他们喝酒的境界也极高,最豪放的,是曹操,他在“对酒当歌”之时,并未忘记建立丰功伟绩;最狂妄的,非刘伶莫属,他撰写《酒德颂》,醉死便埋;最超脱的,乃张华,他宣布:“宁得醇酒消肠,不与日月齐光”;最经典的,绝对是竹林七贤了,他们谈玄论道,放浪形骸,尤其是阮籍,把与邻家美妇当垆痛饮的典故,印刷进了《世说新语》,绝版千年;也有自得其乐的田园诗人陶渊明,一边饮酒,一边抚弄无弦琴,同时猛写《饮酒》诗系列,认定“在世无所须,唯酒与长年”;最为风雅的,也许就是东晋永和九年的“曲水流觞”了。在酒的提醒之下,王羲之作出了文采斐然的天下第一行书《兰亭集序》,被后世习书者奉为圭臬,在书法艺术史上,形成了一门生生不息的“兰亭学”。

酒在唐代,给人的感受是“正大气象”,与艺术的伟大风格是匹配的:无论是气象峥嵘的诗歌,一泄如注的狂草,还是森严壁垒的楷书,金碧辉煌的青绿山水画,都透射了一个强悍王朝的霸气与生气。长安城内,设置了一个“良酝署”,专门负责朝廷和国事的用酒。最有特色的美酒,是葡萄酒,军人最爱,王翰诗云:“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饮琵琶马上催;醉卧沙场君莫笑,古来征战几人回。”唐人赏酒,尤重颜色,若是米酒,以浅绿色为佳,喻之为“竹叶”,若是黄酒,又以琥珀为好,或称“鹅儿黄”。唐人开放,喜欢与人对饮,讲究气氛,常伴以音乐歌舞,并有娼女伶人助兴,还行酒令掷骰盘。白居易的《琵琶行》,即是此类描述。有唐一代,最有代表性的酒客,应该是李白、张旭和怀素。在他们的身上,酒,象征了一种自由奔放的精神,直接催生和成就了惊世骇俗的艺术。

与唐朝相比,宋朝更为繁荣昌盛。在传世名画《清明上河图》中,可以窥见十分浓厚的商业气息。宋朝把酒列为专卖,以此收取庞大的税收。当然,民间也大肆造家酿,连苏东坡、杨万里也兴致勃勃地造出了品牌。宋人品酒如品诗,达到了很高的审美境界。他们善造菊花酒,我估计,李清照应该最擅此工艺,当然,她喝的并不酒,而是自己相思成疾的愁。若以酒肆为标准,宋朝肯定达到了农业社会的顶峰,与唐朝相比,除开在细节服务更为讲究之外,还把妓女陪酒文化发扬光大,宋人笔记《东京梦华录》载云:“向晚灯烛荧煌,上下相照,浓妆妓女数百,聚于主廊上,以待酒客呼唤,望之宛若神仙。”词人柳永的《雨淋铃》,也有类似场景:“今宵酒醒何处?杨柳岸晓风残月。”

在某种意味上,饮酒的微妙情趣,非宋人不能尽察。

宋之后,关于饮酒的情趣,似乎,是每况愈下了。不过,元人改良了制酒工艺,酿出了度数较高的烧酒(蒸馏酒)。明朝是个滥酒的朝代,也就是说,是市民阶层喝小酒的黄金时期,只是,少了唐人的大气和宋人的雅致。然而,酒的品类是越来越多了。翻开一部《金瓶梅》,觉得脂粉气酒气扑面而来。那些没肝少肺的男女,似乎,都把酒水当成了发情的道具,活着,成了唯一的状态。

记得,我第一次喝酒,是在中学,才上初中。一天,去看电影《哈姆莱特》。看完之后,心情觉得颇为沉重,猛灌了几大口白酒,一边发呆:这个王子,真是一个可怜的人,什么都失去了,还在犹豫。多年以后,我才知道,我看的是莎士比亚的一部伟大戏剧,王子的困惑,也是每个人的艰难选择,也是全人类的处境。在某种意义上,我们每个人,都是莎士比亚笔下的角色,都在扮演他戏剧中的人物,也就是说,我们都是莎士比亚创造出来的虚拟者,莎士比亚创造了所有人的历史。所以,当代最伟大的文学评论家哈罗德.布鲁姆在《西方正典》中宣布:莎士比亚是最伟大的作家,无与伦比。

当时那部电影,在王子的犹豫之外,还带给了我另一种震撼——死亡:我无法相信和接受——美丽而无辜的奥菲莉娅,怎么能溺水而亡呢?她的美来自何方?最后又去了哪里?

事后很久,我才知晓,这部电影,带给我了两个终极问题:人的存在及其死亡。

那一晚,我也发现:酒,至少能暂时麻醉肉体遮蔽灵魂,帮助无助的灵魂躲避拷问。

今天,重读此剧,我幡然醒悟:在这个世界上,其实没有谁是无辜的。每个人,都应当受难,都应该接受救赎。

现实生活里,我看到了太多的人爱酒酗酒,甚至,我曾经面对过一个少女的麻醉与沉沦,当然,我也故意借酒浇过愁。然而,酒没能成功地安抚过谁,失魂落魄的,谁也叫不醒;无常夺命的,谁也帮不了;擦肩而过的,谁也拉不住。

在酒中,所有的人生都受到了诅咒。

在酒中,有一种味道只会越窖越浓,那就是——孤独:一个人最终和自己的死亡相遇。